夏末片段

发布日期 : 2013-04-05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小学刊

肥城市特殊教育学校    

 

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位置处于山口,还是台风尾巴的影响,清凉的风一阵比一阵强劲地袭来。青瓷的圣迪奥半身裙随风势无规则鼓荡变幻,裙的灰底子上印象派风格的花朵随风轻扬。她把车门再推开点,垂下双腿让脚上那双柠檬黄的平底凉鞋自由坠落在沙地上。

“妈妈,小心走光哦!”来不及思考女儿从哪里学来“走光”这个词,孩子每天都有让人惊奇的变化,她随时会脱口而出秀一下她的新知。青瓷笑笑,睃一眼岸边专注于垂钓的人,下意识地把裙角压了压。

阳光从树叶间斜着筛下来,水面上波光粼粼。对岸,层层叠叠或清浅或浓重的绿,把起伏绵延的山遮了个严严实实。山脚是一湾澄净的湖水,岸边秀木杂出,白石遍布,明镜般的湖水将山与山的倒影天衣无缝巧妙缝合。大自然的手笔真是鬼斧神工。难怪女儿要惊呼眼前的一切像一幅油画。

这里是青瓷的婆家,一个山明水秀的小村庄。空闲时老公偶尔会带了她和孩子来水边钓鱼。此刻他正躲在几块巨石的那边,安然端坐在银灰色大伞下的马扎上,面前是两副固定好的鱼竿,他的目光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水面。

他俩初相识的时候,青瓷乐天派的老公常给她讲他村子里的各种八卦趣闻,包括那个淘金者的传奇。他们胡同口有一棵梧桐树,树下住了一户以卖豆腐为生的邬姓人家。男主人孚祥爷爷有一子一女,儿子叫昌明,中学辍学后去了南方打工,女儿则嫁去了邻村。

老公这只金凤凰飞出村子那年,出去打工数年的昌明叔从南方回来了。在家呆了没几天,他又要去转战南北,听说是跟邻村的人到内蒙淘金。临行的那个夏末的清晨,他当着青瓷老公的面打开行李箱,把叠得齐齐整整的黑西装,一件白衬褂,一条崭新的领带,再加一双锃亮的皮鞋全武装上身,外加一副墨镜。老公调侃说,昌明叔当时还给在场的人豪言壮语了一番,那派头十足就是《上海滩》里许文强的翻版。

谁也没想到邬昌明这一去竟杳无音信。数年没给家里来过一个电话,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有人说他开了金矿,有人说他犯了事儿,关进了局子,也有人猜想他已遭遇不测。在日渐无望的等待里,孚祥爷爷喜欢上了酒,每喝必醉。

有一年冬天,青瓷是在乡下婆家过的年。年根儿里他们回了家,农村里出外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常有来串门儿的人。青瓷从这些人口中听到了很多新鲜事儿。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几乎来串门的人都会重复一个话题,是关于离家十年之久的昌明叔的。说他有消息了,给家里来了电话,电话里说,自己在内蒙开金矿,让家人勿念,过段时间就回。还给家里寄了钱,给孚祥奶奶邮寄了成套的金首饰,给姐姐和外甥也送了金镯子等物件。

年就在打工归家人每日话题不断的纷纷议论中登场了。初一,孚祥奶奶随一群人来串门儿。她坐在沙发上,满脸掩不住的喜悦。她忙不迭地给屋里的人介绍儿子寄来的东西。“这衣裳是骆驼绒的,俺儿从内蒙寄来的。”“还给俺寄来了不少钱。”间或喝口水润润嗓子,再伸直了手臂将那粗糙皲裂的手指和手腕上戴着的戒指、镯子递到众人的眼前,念念叨叨重复着儿子电话的内容。

青瓷借倒茶水的当儿好奇地凑过去看。她以为看到的是黄澄澄的金,却是白晃晃的银。她心里失望地想,那不过是些银器嘛,不值什么的。不是说儿子在那边开金矿么,怎么……周围的人可不忍扫了孚祥奶奶的兴,她们连声赞叹那首饰,连同孚祥奶奶那出息了的儿子,她们说孚祥奶奶马上就要享福了,因为她发了大财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第二年深秋,青瓷和老公带孩子回老家探望。

他们回到家,公婆都在。屋子里还坐了个陌生人。老公愣了一下,“这不是,这不是昌明叔嘛!”公婆他们都笑了,然后介绍给青瓷认识。青瓷努力地要把眼前这个人和她印象里长相酷似许文强身价堪比钻石王老五的传奇人物对上号,她发现这很难,因为眼前这个矮小瘦弱眼神空洞茫然的中年男人怎么也不是经由众人口在她脑海里画出的那个形象。怀疑归怀疑,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原来,昌明叔早青瓷他们两天回到家,这是回来之后到乡亲们家里叙旧呢。老公加入了他们关于这些年传奇岁月的回顾,大概是在说些什么,金矿开过,钱也挣了不少,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把钱花光了。年岁渐老,生了思乡的心,就打道回府了。青瓷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太往心里去。

再后来,青瓷听到关于邬昌明传奇一生的最后一个惊人消息:瘫痪在床的他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传奇人物,心里怀抱着最后的希望回到家的港湾。漂泊多年身患重病耗尽了所有积蓄,年近五十没有老婆孩子,没有自己的房子,寡淡的亲情温暖不了他的心,他心底最后那道防线便也细弱如蛛丝般经不得一阵凉风吹冷雨打。在那个冰雪消融的季节,他再也找不着赖以生存下去的信念,亲手扼杀了自己尴尬而多余的生命,化一缕青烟飘散再无痕迹。爹娘自是追悔莫及,而生命的消逝没给他们留下缓冲的余地。

老公收拾东西要走了,青瓷的思绪收回来,目光投向水面。靠岸的地方,一只红蜻蜓落在一截干枯的灌木顶梢,轻薄的羽翼透明透亮,在斜阳的余晖里久久定格。似谁徘徊不忍离去的灵魂,似谁愀然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山东教育》20133月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