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发布日期 : 2010-05-05点击次数 : 来源 : 临朐县龙泉小学 张克奇

用自己的杯子喝水

几乎每次去邮局,我都会看到那位头发斑白的老人,盘坐在那个繁华十字路口的一角,守着一个小小的报摊。

老人的双腿残疾得很厉害,以至于必须要靠双拐来行走,他的双手也痉挛着,拿东西颇有些费力。因为身体的不便,他无法像其他的卖报人一样满大街去叫卖,只能据守在一个地方“守株待兔”,像极了一颗被固定了的螺丝钉。

因为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我曾与老人在大观园商场的檐下有过一次长谈。老人不善言语,我们的交谈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几乎是一问一答。老人告诉我,他的老家在一个很是偏远的山区,因为下生就带着残疾,腿不能站,手不能提,完全靠父母的精心照顾他才勉强活了下来。五年前,双亲相继离世后,无兄无妹的他就只能靠着乡亲们的救济苟延残喘了。

当我问他怎么会从五十里外的山乡来到这县城时,老人突然沉默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还是回答了我的疑问:那一年村里选举干部,他虽然残疾,却也是一个公民,手里也掌握着一张选票,于是那些想当干部的也都把选票拉到了他这里。为得到这一票,他们如出一辙,每个人都把这些年来施舍给他的东西算了个明明白白。那时刻,他被深深地刺痛了,原本感恩的心突然感到了莫大的耻辱。几天里,他陷入了极度的煎熬中,即为“僧多粥少”的无奈痛苦,也为自己的残废无用悲哀,更对这世道人心感到彻骨的寒冷。思前想后,他一咬牙在选举前一天夜里悄悄地离开了村子,连滚带爬地到外面去流浪,心想能活一天算一天,没想到竟然一路乞讨着到了县城。

进了县城,他很快就学到了一个谋生的手段:在商场附近或繁华路口乞讨,一天下来居然能讨得七八元钱。这样的收入足以解决生计问题,且不用花费一点力气,可他却依旧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毕竟仍然是靠了别人的施舍。他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通过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可对于身体高度残疾、目不识丁且年已五旬的他来说,这样的机会又是何其渺茫。尽管如此,他并不死心,时时处处留意着。终于有一天,他惊喜地发现了卖报这个行当,便立即用乞讨所得做本钱,开始了自己的卖报生涯。因为行动不便,形象猥琐,他的报纸卖得很少,收入非常微薄,有时三四天的卖报所得都比不上乞讨一天的。虽然勉强糊口,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自豪和满足,为自己终于能够自食其力,终于活得有些人样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连喘气都觉得通畅了。老人说,他的下一个愿望就是能尽量攒下一点钱,对村子里那些曾经接济过他的人做一点报答。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更心安理得。

我顿然对面前的这位老人生出了一种由衷的敬意。他的身体是残疾的,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残疾而堕落,在极度的困境中始终追求着的,是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和对生命的自我支撑。记得法国作家缪塞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杯子不大,但我用自己的杯子喝水。”这样的杯子,不一定要精美,只要能盛得住生命的基本需要,也不一定要丰富,但必须要装得下自己的人格尊严。可世间有几许人能像这位残疾老人一样真正做到这一点呢?太多太多的人,不是不去寻找自己的杯子,习惯了依赖别人的杯子过活,就是总抱怨自己的杯子太小,想方设法去膨胀自己的杯子,甚至于把人最可珍贵的东西都抛弃或变卖了。

无论是自甘堕落,还是欲壑难填,同样都是悲哀。

聋哑女的生命之花

山是出奇的高,真让人担心一不留神就要把天给捅破了。

小小的村庄就圪蹴在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上。别的地方的村子大都讲究一个四四方方的规整,到这里却全然没有了什么方寸。四五十户人家,占据着二三里长的一截沟谷,远远看去,一座座房子就像悬挂在山崖上似的。位置高的和低的仰俯可见,咳嗽一声都能听得响亮,但真要串起门来,得仄仄歪歪地走上老鼻子的路。

家家户户都养花。你若去的是时候,每个小院里都色彩斑斓着。怕是山里的日子实在是有些单调,人们便栽了这花草,做一番自我调节吧。

绝少奇花异草,多的是大路货,什么月季啦,芍药啦,夹竹桃啦,鸡冠花地瓜花啦等等,好种植,花期也长。栽花的地方和器具也极其不讲究,随便一个墙旮旯,随手捡来的一个破盆烂罐,都被充分利用了。好在那花草也不在意,入乡随俗,随遇而安,长得都水灵灵的,一如村里的妹子;也泼辣辣的,随了山里的媳妇。

常常做些无端的猜想,想这花草也许就是上帝派遣到人间的一个个使者吧。一个不管活得多累的人,只要看到一朵花正灿灿地对着自己微笑,怎会不动了心思,觉得了美好和希望呢。

花儿虽美却不能言语。或许正是因为太美了,上帝才让其一直保持缄默,怕她们一开口就把世间男子的心给搅乱了。村里的姑娘小莹也许就是因为长得太美而被上帝误作了花儿的。不能说话的小莹是村里最惹人爱怜的孩子。好在她是一个极有心性的人,虽然口不能说话,但眉眼里透露出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聪颖和灵性。因为这些美好的品质,她非但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反而凭了自己的聪慧和心灵手巧自学了小学课本,学会了刺绣。她的刺绣从不绣人,只绣花。也许她和花真是孪生的姐妹呢。小莹是在二十三岁那年春天被山下的一个帅气的小画家给娶走的,婚后夫妻合唱,开了一家小小的工艺品店,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在我活得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曾以一家报社特邀撰稿人的身份专门采访过小莹。其时她和丈夫已经开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工艺品加工厂。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她的厂子里招收了十几个聋哑女孩。她教给她们绣的,也只是花,含苞欲放的花,灿灿开放的花,都是传了神的生动。一群花一般的女孩,整日里绣的又全是花,即便本身不是花胎,也要被度了呢。我与小莹的交流全靠了笔和纸,她的字不漂亮,却每一句都弥漫了花香的芬芳。采访即将结束时,我让她谈谈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她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生命是需要用心来经营的。

那天中午,我谢绝了小莹和她丈夫的宴请,一个人悄悄地回到那个小山村,饿着肚子在小莹长时间生活过而今已经空荡了的那个院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下午。小莹当年栽下的花虽然少了管理,却仍在满院子活泼泼地开着。这个聋哑的女子也许并不知道,她所用心开放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美丽,也在无意间点燃了一颗颗悲苦的灵魂,包括她身边的那些女孩,也包括我和许许多多受了她影响的人。


(《山东教育》2010年4月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