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的境界

一个人爱书能爱到什么地步？

那天，翻开胡洪侠的《书情书色》看到了这样一个书痴的故事：西人爱书成痴，有钱必买书，竟至倾家荡产，无奈将自己的部分藏书送去拍卖。他去现场观战，坐立不安，心如刀绞，半路上溜了出去。一会儿，拍卖会场杀出一新买主，勇猛竞价，每本书都志在必得，满场惊愕。此新买主不是别人，正是那书痴。原来他自己化装一番，换了假名，拼命也要买回自己的书。

一个人痴迷于书痴迷到如此景况，也真是此情可嘉。

古训有玩物丧志之说，藏书家聚书说起来不应该算做此列，但因聚书而导致家庭贫困，乃至倾家荡产——穷得只剩下藏书了——也是大有人在的。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褒，不仅诗写得好，还是一位大藏书家，撰有《遂初堂书目》，为宋代私家藏书目录。《遂初堂书目》共收录图书3000余种，分为44类，对四部分类体系作了调整，突出本朝著作与新出现的图书，设有“小说”“类书”“乐曲”等小类，仅著录书名，部分款目著录作者。在经部书和一些史部书名之下简记版本情况。尤褒该书目开创了中国古代书目著录版本的先例。尤袤还有著名的读书“四当”之论，他说：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朋友；幽愤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真是书痴的一厢情愿。若从实际说来，前两“当”是实在有些难以当得，倒是后两“当”，可以当得的。诸君不信，尽管可以一试。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一个女子若爱书爱得痴迷，会有怎么样的故事呢？

位于宁波月湖之滨的天一阁，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藏书楼之一，有“南国书城”之美誉。明朝嘉庆年间，宁波知府邱铁卿的内侄女钱绣云是一个酷爱读书的聪明才女，为求得能登阁（天一阁）读书的机会，托邱太守为媒与天一阁的主人范氏后裔范邦拄秀才结为夫妻。这绣云小姐也是天真可爱得很，爱书居然爱到用读书梦托付自己的终身。第一步，绣云小姐走得也算运气，羞答答地总算把自己嫁进书香门第，本以为就此可以饱览群书、痴迷书境，尽享读书情味了，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成为范家少夫人的绣云还是无缘读到那些珍贵的书，因为天一阁的一纸阁规“女子不能登阁”让咫尺成了天涯，不，是比天涯还要远的绝望！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好书近在咫尺却不得亲近，绣云最后竟至于郁郁而早逝，香消玉殒，着实是让人疼惜与叹惋。唉，真希望她能晚生千年就好了，我们可以手挽着手去逛书店，想看什么书就买什么书看，快意得很。

少年时读《红楼梦》，最爱看的是《红楼梦》里众姐妹大观园里结社赋诗、读书写字的章节，香菱学诗成痴，黛玉等耐心讲解，指导如何读书，大观园里的这些姐妹们为何能个个锦心绣口、出口成诗？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饱读诗书。冲着这一点，觉得亲爱的曹雪芹先生也是蛮可爱的。

当代著名文学家孙犁，晚年深居简出，淡茶粗饭，乐书爱书，读书甚丰也甚博杂，而关于他爱书护书的故事，更为爱书乐书的人们所津津乐道。多年前在特价书店偶遇他的一本《书衣文录》，薄薄的一本小书，装帧设计素朴到极致，欣欣然买回家。这本《书衣文录》是孙犁爱书护书的最好见证。“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此书数次借与同院少年，然彼等实不能读。但弄污后，我必再为修理，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耳”“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晨，修理《牧斋初学集》，砚有余墨，袋有碎纸，乃题数语，贴于卷首”“有虫蛀而不易修，望之兴叹而已”，简短、精到、随意的文字里，老先生对书籍的爱之殷殷、情之切切，读书修书的耐心细致、怡然自得，溢于言表。爱书爱到如此情状，也是书们的幸运了。张潮《幽梦影》写道：“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我想还可以添上：书以孙犁为知己。孙犁爱书护书到如此境界，实在可敬可佩，也当是最好的境界了。孙犁还曾写有《书箴》：“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缺，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勿作书蠹，勿为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天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雨遇风。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这书箴真好，哪天用小字写了，托裱了，挂在书房里以自箴、自勉。

鲁迅先生的一生，也是读书爱书的一生，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对于书籍的装饰和爱护，无微不至，极其认真，审美眼光也高。“他所出的书，关于书面的图案，排字的体裁，校对的仔细认真，没有一件不是手自经营，煞费苦心。他用的图案总是优美的，书的天地头及题目左右总是宽裕的。”鲁迅先生的好友，许寿裳先生撰文称许。鲁迅先生还是补书、修书的高手。“关于线装书，内容有缺页的，他能够抄补；形式有破烂的，也能够拆散，修理，重装完好；书头污秽的，能用浮水石把它磨干净；天地头太短的也能够每页接衬压平，和北平琉璃厂肆的书匠技术一样高明。”经常听有爱书的人说起，在自家的书橱里贴上“书不外借”“唯书与老婆不外借”“好书难为借，请君莫开口”等语句。鲁迅先生对书如此爱惜、珍重，他买的书又那么多，对青年又那么热心爱护，肯定有不少人借他的书。他会有什么态度呢？“由于他的爱护书籍，纤悉必至，有人把他珍藏的书，借去弄得污损了，他非常悲叹，不叹书而叹那人的心的污浊。即此一端，便可推见爱护民族爱护人类的大心！”

是的，大心！这是鲁迅先生爱书的境界。

 

（《山东教育》2011年5月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