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食”光

发布日期 : 2018-03-05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小学刊

河北省乐亭县新寨中心小学   张晓蕊

 

我的故乡属于华北平原。幼年长在故乡的原野里,从来没见过起伏的山峦或丘陵。放眼四望,到处是大片大片的麦子、高粱、玉米、白薯秧……随节令次第播种生长收割。我家附近都是旱田,地里通常种的都是这些庄稼,这也是我们一日三餐的主食。麦子不消说,说说其他的吧。

白薯秧,墨绿色的心形叶,胭脂红的脉络叶柄。白薯秧是猪的好饲料,有白奶儿。母亲说她幼年的灾荒年景,也曾吃过这白薯秧。野外玩或者割猪菜时,累了,饿了,白薯地是我们的好去处。连刨带挖地抠出一块白薯,在浇水的沟渠里涮巴涮巴,啃了皮,生吃。甜的,烀熟了太水不好吃;艮的,烀熟了会跟栗子面似的香。那年月,白薯不值钱,母亲在每年秋后都把白薯当成午饭的主食,常常一烀一大锅,上顿吃,下顿吃。辛弃疾有一句词说得好,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这白薯总吃也会吃伤。我记得以后的很多年,我哥一听到白薯胃里就冒酸水。

熟白薯实在吃不了,母亲也会另外加工:一是掺一点白面,烙白薯饼。二是晒白薯干。白薯饼,甜甜软软,有油,是比白薯好吃多了。白薯干,把白薯切成几块,晾在房顶上、秫秸架上,经过几个月阳光和风雪的锻造,会浓缩成干儿。干到什么程度呢?咬一口要费很大的力气,龇牙咧嘴,摇头晃脑,牙口不好的,只能蒸熟了趁热吃。我从小到大偏爱邦邦硬的这口儿。衣兜里揣上几块,跟小伙伴出去玩,饿了咬薯干,牙齿奋力作战,几块白薯干吃完,腮帮子都能累得酸疼。但那种韧劲儿,那种蕴含着阳光、风雪的筋道,真的让人难忘。

玉米呢?磨成渣,做苞米渣粥,细的叫小渣粥,粗的叫大渣子,现在也有很多人家吃,不多说。我说的是磨成面贴的玉米饼子,蒸的窝头。吃窝头的时候,我父亲总是给我出谜语,什么“里一外九度岁月”等,还讲慈禧太后也吃过这窝窝头,不过是掺了栗子面的。这窝头我总觉得放凉了才好吃,左一口凉窝窝头,右一口小葱蘸酱,越嚼越香,越嚼越香。前几年,看电视剧《老农民》,看到陈宝国的桌子上摆着这样的吃食,想起我的幼年,口舌间禁不住唾津暗涌。

再说这玉米面饼子。我记得母亲先是和好了半盆苞米面,再烧开一锅水,水开后,净手取面,玉米面粘合力不强攥不拢,顺势在手里拍两下,再往锅边啪地一贴,锅是热的,面是凉的,很容易贴住,接着盖上锅铺盖上火蒸。锅铺盖是草编的,半圆形,像穹窿,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大气腾腾的时候,基本就熟了,拿锅铲铲下来,端上饭桌。我总是爱吃那层贴锅的锅巴,黑黑红红,脆脆香香。这玉米面要比白面多一层味道,口感粗,需要细嚼。嚼细了味道就出来了,那样的饭香更多一丝回味。

至于高粱,大多数情况是熬粥的。高粱成熟的时候,打了穗磨了米,就可以做粥了,这便是秫米粥。本地高粱米煮的粥多呈红色,是那种偏深的皮粉色。米硬,需要大的火候,如果火候不到,煮出的粥会粗硬,吃着剌嗓子。火候足了,秫米也会变软,只是软也软得有骨气有性格,香而有弹性,绝不混沌。

那时家家户户做饭都是用连着土炕的大锅大灶。夏天热,一天烧三顿饭的话,土炕会热得让人睡不着。因此,每到夏天,母亲和奶奶都会在早晨煮出一天的粥。母亲煮的粥一般都是过水捞的,粒粒分明,到了中午拿个馒头,舀一碗粥米,用凉水一冲,一粒赶着一粒跑。这样的粥,我们当地唤作“伶俐粥”。还有一种“浆粥”。奶奶煮出来的一般不过水,就盖个盖帘,放在炕头,到了中午还留有余温,上面是一层凝固的粥米汤,下面是稠粥,可以用刀子划分成块,香浓。有时,我吃够了母亲的“伶俐粥”,便向奶奶讨她的“浆粥”,用勺子挖,能整块地放在碗里。后来我读书读到范仲淹划粥而食的典故,就想,可能范仲淹跟我吃的是一样的粥吧。

说到主食,就要说配的小菜。那时有腌咸菜,有煎咸鱼,可我最喜欢吃的是土酱炒辣椒和豆粒。这菜可称得上是秫米伶俐粥的天生绝配。只需食材三种——土酱,柿子椒,黄豆粒。土酱是母亲腌制的。每逢农历四月,母亲都要烀熟一大锅黄豆,晾凉,裹面粉酦。酦出黄白毛,倾于老式粗制陶缸中,添水添粗粒盐添茴香,蒙白布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其间,要不断地拿酱匙捣,自上而下地捣数遍,让酱的每一层都尝到日光的味道。酱成,香,咸,微苦,味纯味厚。椒必得是柿子椒,家里小院里摘的。圆楞楞,黑绿黑绿,清爽瓷实,辣也辣得清爽瓷实。黄豆也是自家田地里的黄豆,粒粒似圆非圆,滚滚溜黄。准备好食材,锅里添油。烧至熟热,倒黄豆,皮爆而裂。再倒掰好的柿子椒,稍变色,倒酱。炒至酱熟,起锅。椒,氤氲了豆和酱的香,辣得爽快又宽厚;豆,醺染了酱的厚重温吞,脆中多了韧性,刚中带柔。酱,掺杂了椒的清辣豆的脆香,更加醇浓幽深。土酱性情随和,融合了椒的倔强豆的火爆,使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分彼此,又辉映相合。如有碗秫米粥,一粒粒饱满有弹性有个性的米粥,配这乡野粗菜,别是人生好滋味,清欢,旷达,有一种偷偷乐的欢喜。

即便到如今,逢夏,我也会对此菜格外相思。那飘荡于巷陌的家常味道,如一只撩拨的手,牵着我的鼻头,引得我一路归家心似箭,马不停蹄地赶回娘家灶头,等不及地馋虫大作,锅碗瓢盆油盐酱椒,就一碗秫米粥,一个干馒头也能狼吞虎咽饕餮而食……

时值中年,总是不知不觉回忆曾经。我不知道究竟是记忆柔软了时光,还是时光温润了记忆,总觉得当年的当年,曾经的曾经,一路走过的时日,那么值得回忆与品咂,滋味隽永。

 

(《山东教育》201812月第12期)